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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贤会:种花何问看花谁 | 教师故事
作者:山东大学 徐宝华 发布日期:2020-01-0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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彭贤会老师为桂馨书屋挂牌

收到那箱湘西寄来的橙子,是在一个夜晚,入冬的济南正下着雨,阴冷而潮湿。大山里的夏天,清晨破窗的鸟鸣,烈日下的短袖,热得睡不着的夜晚,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。赶紧去悦读周的群里感谢了彭贤会校长送的橙子,他很快回复,“不要客气!这么快就到了,喜欢就好!”


01、初见

从济南到里耶,42个小时转了三趟车,铁轨叮叮当当,大巴摇摇晃晃,从平原进了山里。下车那一刻,望见远方深深浅浅的青色,突然精神一振——这就是接下来将近20天开展桂馨书屋悦读周要生活的地方啊。

到达岩冲小学,第一眼见他时,我没意识到这是之前联系过的彭校长,他个子不高,晒得黝黑,精瘦干练,眼睛大而深亮。他招呼着大家往屋里坐,顺便拿来了各个教室的钥匙。我一开始只以为是小学的教师或是物资管理员,后来问了别人才知道是校长,感叹这校长没有一点架子,也没有想象中富态。

现在回想不由觉得好笑:乡村小学师资这么紧张,怎会有专门保管钥匙的人?

对彭校长最初的好感,来自于我们对学校的一个稍微“过分”的要求。小学原来的书架在三楼,由于怕孩子们看书爬楼不便,于是问校长可不可以占用一楼的一个房间。

一楼没有空房间——可他还是爽快答应了。我们挑中了楼道尽头的一间屋子,又安静采光又好,放着一张床,三张桌子。整个下午的时间,他和队员一起把床桌抬到二楼,又在三楼拆了过大而运不出门的铁书架,分了好几次搬下楼。在新书屋安装完工后,他和队员一样满身是汗,而那天只是我们见面的第一天。


02、围城

岩冲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小学,沿教学楼间的过道走十米,就是葱茏的玉米地,左右延伸出广阔的田野,一望到底无遮无拦。来之前我还想:万一不安全咋办?万一孩子偷偷跑出去咋办?结果岩冲民风淳朴,生活一切正常——意料之外的是孩子差点“进不来”。

首日招生不是很顺利。我们在树木村的微信群里发布了报名消息,应答并不活跃,好几个小时之后报名的孩子还不到10个人。校长说:“要是你们教语数英,孩子得来至少100个。”

一听这句话,我暗道来者不善,迅速组织措辞,做好了说服校长阅读夏令营多么有用的准备。后来才发现,他并非是在劝说我,连暗示都算不上,而是和我一样在表示遗憾。

熟悉之后,我们聊到平时的教育,小学的孩子在努力补习语数英,因为家长说“语数英是高考要考的嘛!要早学!”我小心问他,这样有必要吗?

我忘了具体的回答,只记得是很平和的语气。面对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,面对一个来自城市的大学生、素质教育的受益者的有点儿引导性的提问,他明白我没说出口的异议,但他也无意把这些必修课与他推崇的阅读针锋相对地对立起来。阅读很重要,语数英也很重要。但当天平在倾斜的时候,他不打算、也没有办法,靠一己之力纾解无数家庭借高考改变命运的渴求;那头众志成城,能做的就是在这一头加上砝码,唤起平衡。

现在觉得自己的问题好傻,答案已经足够明显——写在他申请书屋的努力、对大学生志愿者的照顾、分选图书时的专注和挂上铜牌后藏不住的笑上。

我佩服他的远见和勇敢。这样的夏令营,为了打消了家长的疑虑,他想必是承担了不小的压力。想当年当阿提拉的铁骑直指罗马城的时候,利奥一世孤身一人,说退了匈奴的千军万马——在这所小学,他就是那看似柔弱的教皇。  


03、裁缝

夏令营中期,队伍没有之前的紧张劲儿了。晚上开例会,安排次日的阅读嘉年华时,负责人冷不丁从角落里拖出来一箱毛毡:“给孩子的魔法帽还没准备,要不咱一起把这些帽子缝一缝?”而当时,已经是晚上将近九点了。

三个营共54个孩子,需要近60顶帽子,穿针引线都得花至少一个小时以上。有人还没洗澡,有人还没改教案,队里发出小小的抱怨声:下午有大把的时间,为什么不早说?队长安抚着情绪,把材料包分到每个人手上。这时,校长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拿了一包材料,也开始默默和队员们一起工作。

以往队里开例会,一多半的时间他都会旁听——虽然孩子已放学了,他大可以放心回家。每个傍晚和我们一起吃过饭,他就坐在办公室一角的工位上,在电脑后面刷着消息静静等着。等我们开完会,他总是会问一句:“还需要我做点什么?”或是“明天有没有快递来学校的物资需要我拿?”确认一切妥当后,才会放心离去,在暮色中驱车回家。

但今天,校长没有办法早回去了——他总是这样。从搭建书屋起,队伍里就有他忙忙碌碌的身影。他和我们一起吃完饭,总记得洗干净自己的碗,收拾拆图书包时满地的塑料纸,把书一摞摞搬去隔壁;他在三十多度的日头下,蹲着给运动会上的孩子拍照,也走进教室看我们的夏令营活动,在早读结束后拿着手机拍下来孩子续写的诗……四十岁的人,和我们一样,997一天不歇,生生变成一个二十岁的志愿者。

办公室里安静下来,每个人都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儿。等缝完时已经很晚了,我们又忙着给活动安排分工,校长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电脑后等待。只记得那天他走时已经很晚了。心里有点愧疚,心想他到家要几点,会不会吵到孩子?


04、流云

夏令营最后一天,中午结营仪式结束,校长切开一个西瓜,“来了里耶,不能不去八面山,下午去爬山,好好放松!你们辛苦了,请你们吃饭!”

盘旋的山路一直往上,海拔渐高,每一个转弯都有白云从绿水青天的山间飞过,我们齐声赞叹。校长骄傲得很,这是他长大的地方——他的根在这里。

车开到了山腰的马场,我们每个人挑了一匹马,向山顶颠颠地骑。校长挑了匹大马,身姿倒一点不像四十多岁的人,敏捷得很。他跟我们讲八面山当过取景地,拍过电视剧;讲山上的燕子洞,湘西剿匪的战争故事就发生在这里:“哎,洞里或许还有土匪留下的宝藏……”

本来还牵挂着乡土课程的开展,一瞬我就放心了。在这样的校长身边长大的孩子, 不会不念故土,不恋家乡。

有个话题被争论了很长时间——夏令营最重要的是什么?之前看过统计数据,孩子们觉得“志愿者在营期间的陪伴”对他们而言是最有意义的,然后才是“夏令营期间的活动和课程”。一个孩子遇见一个青年,两个人的生命有了交集,孩子慢慢走进青年的生命世界,观察、感受、模仿他的举止行为。像一棵树碰触另一棵树,一朵云摇动另一朵云。

我没见过校长讲课,但他是我心里最好的乡村教育人。

青年人做志愿者,或歌或哭,率性理想得很,也急于求成得很。譬如想做乡土认知的课程,就下大力气堆活动,引结论,还生怕孩子记不住。而在他身边的这十几天,我慢慢感受到了那种“感化的力量”——勤勉的,亲切的,言传身教的,润物无声的。和他一比,我总觉得自己像是浮在空中。


05、麦芒

从山上回来,太阳落山,到了离开的前一晚。暮色四合,他夹着烟坐在办公室一头的桌上,志愿者在办公室另一头做最后一次“生长时刻”,昏黄灯光下,大家互诉衷肠,他远远地看着,眼神像往常一样宁静。

后来,我坐过去,在大半个月日常的问候、琐事的闲聊之后,第一次带着好奇与尊敬试图走近这位校长。话题不可避免地从夏令营开始,我道出长久以来的疑问,在我们走之后,小学会有什么改变?大学生志愿者能不能带来什么,留下什么?

他略一沉吟,讲了我有所预期、却不愿听到的答案。他说,其实很难。课是好的,非常好,但学校很难开设新的课程……师资有限,比如他自己就既当着校长还教着数学和体育,音乐课没有专业的老师,孩子们一个月才学一首歌……

我知道他真实得很,不迎合我的期许,更不是在推脱。临窗的书桌放着他买来的毛笔和宣纸,这样的师资力量下,他下学期还是打算开书法课。我们用一个夏天,尝试在土地上开出花,校长也在用他的方式,做着和我们一样的事情。不同的是,他才是在这里扎了根的人,深切把握这所小学的命脉与枝叶,知道怎么长期输送养分。

我次日要先一步离开,就格外珍惜和校长在岩冲见的最后一面,聊的最后一个话题。那天晚上我听了很多,整颗心一起一伏,贴在泥土和草根上。听他的困境与出路,他的所求和所得,两个人像彼此的树洞,诉说着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。那晚他留到深夜十二点,等办公室熄了灯,志愿者上了楼,才驱车回家。汽车离开的时候我很是不舍,也感到宽慰:他终于能享受自己的假期了,在大半个月的早出晚归之后。 


06、压强

结营第一天,雾锁山门,没有孩子来的校园冷冷清清。早上七点多,我提前离开岩冲小学,向龙山县去。

前一天晚上,校长已经联系好了开车送我的老师。车上我们闲聊,继续昨晚的话题,他道,“农村教育的现状,既是中国教育失败的表现,也是中国教育成功的表现。”我颇感兴趣。于是他算了道一年级的加减法,“村小的孩子越来越少,都去乡里的镇上的好学校了,也就是更多孩子接受到更好的教育了,这是不是件好事?就是留下来的人……”

没有讲下去,但我知道他要说什么。

听到这儿,突然想起岩冲的石子跑道操场,我洗完澡穿拖鞋出来,从上面走会格外留意。离开前,校长告诉我们,他已经给学校申请到了一个塑胶运动场,资金下来了,“但是怕花这些钱会让我叫人指点。”他补充,“学校孩子又不多,修完之后就有人会说,岩冲人那么少,还不如给别的学校用。”

从村小到乡镇小学再到城市小学,仿佛一座高塔,慕名而上的人越多,顶层吸引走的资源越大,流到底层的东西越少,最下层的几根立柱就承受着最大的压强。这或许是农村教育真实的、甚少见诸报端的现实,坐在家里的时候,我当然可以秉持着效益至上的原则,说“现状如此”,但想起岩冲的孩子们活泼灵动的面孔,我只能沉默。安慰也好,辩解也好,愤慨也好,似乎都没有立场,没有资格。 


07、再会

这位老师说起这些,不是要博同情。他们无意强调自己的处境,或是刻画苦大仇深的形象,只是有人问起,就如实陈述。若是自怨自艾,难免放任自流;但我看见相反的现实,他们一直在用手头上的所有资源,兢兢业业教育一批又一批孩子。

八月底的时候,慢慢沉寂下去的夏令营微信群突然亮了起来。校长笑嘻嘻地发来消息,道是“龙山县教师组团来济南交流一个月”。我们欢腾得很,说这次终于能请校长吃饭了。

一个月后,看他发朋友圈夸赞济南市的经九路小学,“简洁,有序,创新,为师生点赞!”

我相信他不虚此行。

作为村小的校长,这不是他第一次出门交流,早在17年,他就已经带着岩冲的孩子们到过北京,看到水立方和鸟巢,在清华拍了照片。他在朋友圈发了自己写的美篇,说孩子“学会玩魔方了”、“被北京老师提问了”,字里行间满是赞许和自豪;最后写,“游学很短,情谊很长,感谢北京爸爸妈妈的精心准备、温馨呵护!”再往前翻几条,是他带孩子去研墨运笔,“到张教授处学习书法,猛然发现自己书读少了,好多字都不认识”,还配上了三个捂脸的表情。

我以为十年如一日已经是最高的敬业了,而他始终在给自己充电。

最后校长果然是吃上了被请的一顿饭,队里人没来齐,却还是推杯换盏热热闹闹。饭后我们作为“东道主”带了校长去大明湖游玩,他倒执意要请我们坐船:“不能让你们吃亏”。  


08、冬果

校长离开济南之后,队伍之间联系更少了,群聊被压在聊天列表最底下。有人远走青岛,更多的人生活在同一个校区,却一个月也碰不到几面。我以为彼此的交集和感情要随着那个夏天的温度,一路滑到底。直到叶子落净的冬天,又收到了校长的消息。

他还记得我们临走前做的关于龙山柑橘种植的调研,刚一上市,就在群里让我们“把地址都发到群里,免费送,脐橙蜜橘自己挑”。我们坚持要给友情价,要不都不好意思吃了,他回复得不多,大意却十分坚定,“送给你们的,不收钱。”

有的队员心疼他要因此多一笔开支,只说要一点尝尝味道就好,直到打开箱子才发现,他给每个人都寄了十斤。在群里道校长费心了,他爽利道,“不足10斤就浪费邮费了,所以都是装的10斤。”

济南近零下的温度,橙子在快递柜里冻了一天,搬上楼打开箱子的时候还冒着凉气。校长还放了几个橘子在里面,掰下一瓣放进嘴里,甜丝丝凉冰冰的汁水流得到处都是。想到那篇《桔子小鸟》里写,“整整一个冬季的思念,整整一年的等待。”  

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,被春种秋收的谚语骗了好些年。习惯了在秋天盘点收成,不知道有些果子的生长慢于时光,需要静静等待,愈是岁寒之日,愈发饱满香甜。队员盛夏的时候去湘西的果园看过,满园只有葱茏的树,挂着小小青青的果,谁也不知道那一年的春风夏雨秋霜会带来怎样的收获。我想起奶奶的人生哲学,“哎呀,只管按时浇水……收成不会差的……”

从这个意义上,又感到释然。

我就是自己不喜欢那种急于求成的志愿者,年龄越大,越是追求收获的效率,计较努力,害怕失败。在夏令营之后不问自己做得好不好,而是有没有用,进而质疑此行的意义,自我否定已经成了常态。我担心离开之后一切重归寂静,种子深埋,夏天短暂开出的花再也不会生长。

校长告诉我,好归好,但有没有用,不是现在的圭臬。小学教育,不是速成的艺术。作为乡村教师,他足够耐心而从容,知道“做三四月的事,在八九月自有答案”,太阳总会照耀到身上。


很荣幸遇见彭校长,对他致以最真挚的敬意和最深的感谢,感谢他对全体志愿者的细心照顾,和为孩子们付出的努力。他申请的桂馨书屋,会是这所小学里孩子们年年岁岁吸收养分的土壤。

无须讳言,我们都会对现实感到失望。所谓澎湃热忱,最光华的也只是那一瞬间,也就是说,理想终归会黯淡下去。但是好的种花人,志在平整土地,而非求问花朵,于是“在黯淡下去之后,还能在朦胧的光里,种很久很久,走很长很长。” 


作者简介:徐宝华

山东大学蒲公英青年公益发展中心 志愿者

2018年河南省嵩县上仓小学桂馨书屋悦读周 队员

2019年湖南省龙山县岩冲小学桂馨书屋悦读周 阅读组长